命运切换

松本秀人二十三岁,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变故放弃音乐梦想后,一度把头发剪得很短,闲置的乐器设备也全部折价出手了。在最初的挫败和失落感过去以后,松本以崭新的热情拥抱了老本行。他从修眉理发的服务做起,偶尔也为商演的乐手和艺人设计妆面。很快就凭借敏锐的时尚嗅觉和出色的职业素养做到了沙龙首席。如鱼得水的松本干脆向家里借了本金,在东京另外租了爿店,装修后重新开业,收入一时大有起色。松本年纪轻轻,事业稳步上升,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,再想起此前一波三折的摇滚之路,难免会在多愁的夜晚生出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
 

也许天意是存在的。他想,无论如何,二者之间的联系并未泾渭分明地切断,店里的音响终日轰鸣着他所熟悉的乐句,从KISS到T.Rex,在满大街低吟浅唱的流行中倔强地鹤立鸡群。正因这样,总有仍处在黄金时期的另类青年在门口驻足,大部分是和他当初一样叛逆的摇滚迷,支棱着鲜艳的莫西干头,每隔一段时间就上门挑染一次。松本乐于接待,总会和他们闲谈几句。得益于此,他对附近的演出动向仍然了如指掌。原先的乐队成员仍然在不同的地方继续活动。这样也不错啊。松本若有所思。

 

不过,偶尔也会遇到这样的事。小朋克们换上正装,请他帮忙把头发染回去。对于那些没有走上职业道路的人来说,这是人生路上必经的一环。松本不会多问,只是怀着平常心将恢复了普通面貌的他们送走。

 

 

 

 

有一天,有着一头醒目金发的青年走进了他的店里。第一眼见到他,松本感到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。顾客长着一张清秀的脸,留着长发,要是化妆的话,应该会很女孩子气。他在等候区里坐下,直勾勾地望着他。松本被他盯得心里发毛,在给他抹染发膏的时候也心不在焉,深色的染料溅在了衣领上,落在标有姓名的铭牌上方一寸。

 

“啊啊,真是抱歉,希望不要带来困扰才好……”

 

不要紧的。叫林佳树的客人说。他注视着镜子的眼神飘忽了一下,并没有太大的波动。他浅色的头发在化学作用下逐渐变黑,显得他面色苍白,所剩无几的锐气也被磨损了。松本忍不住想,像这样表里气质极不协调的家伙,倘若真是内心狂放的暴走族的话……

 

还要请您帮忙修剪一下,毕业之后要去做钢琴教师的话,看起来像不良可不行呢。

 

是弹钢琴的啊。松本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。武藏野音乐大学……很厉害呢。

 

话虽这么说,但其实兴趣所在是摇滚……佳树小声说。说起那个,店里放的,是KISS吧?我很喜欢。从刚进门的时候,就觉得非常亲切。

 

在等待发根上色的空隙,他和佳树顺理成章地攀谈起来。佳树小他一岁,来自千叶,是附近私立音大的应届毕业生。根据本人的说法,从有记忆的时候就在弹钢琴了,但是受到喜欢的摇滚的影响,也开始学习打鼓。组过一支名为X的摇滚乐队,主要活动范围是初高中的校内,出于保守考虑,在保送大学之后没有继续。的确,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风险系数太高的话,担心看到母亲失望的样子。佳树说。而且,选择音大多少也能继续一直以来从事音乐行业的梦想吧。地下乐队的演出周末还是会去看,和原先成员们的联络也没有中断,或许等到能经济独立再继续活动也说不定。

 

店长你呢?

 

松本店长的表情忽然有了一瞬间的不自然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就是这样,如果我当时没有打算解散乐队的话,大概现在还在继续弹着吉他。松本总结陈词。

 

为什么非得解散不可呢?佳树问。他的头发已经恢复了自然色,像是隐瞒着什么一样局促不安地低着头。

 

是这样,确实已经做好所有主流出道的准备了……但是突然有人打算退出,阵容确实是好不容易才组齐的,实在不想再经历遴选成员的那种抓狂了。想着就放弃好了。习惯以后,发现并没有比以前特别地不快乐。大概比起吉他天才,这个世界上还是技术精湛的美容师比较稀缺一点。松本揶揄道。剪刀的刃口在白炽灯下明晃晃地闪着利光,他犹豫了一下,伸手剪向佳树的长发。

 

咔嚓。

 

“听起来有点可惜。”……

 

在上大学不久的时候,听说有来自横须贺的很棒的乐队。刚想着要去看LIVE,就得知了SAVER TIGER解散的消息。佳树轻轻说。

 

不揭旧伤疤就不会想这么多,不该和你谈论这些的。松本暗暗决定,不想帮他剪得太用心了。

 

当时写的曲子,现在都还记得呢。说到底还是想做纯粹的音乐,想和信任的独一无二的人冒险。在贴近一些东西的时候,能感觉到有灵魂在跳动……这样才有动力。谁都不是必须走那条路才行的。至于你,怎么也想不到现在这个样子的你也有那种反叛的时刻。和外貌太不相符了……既然喜欢激烈的音乐,拘泥于古典岂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吗?从来没有想过带着乐队来东京试一试?

 

松本觉得自己说得没错。东京的地下乐团遍地开花,整个呈现出一种乌烟瘴气又欣欣向荣的风貌。

 

店长相信命运吗?

 

非常玄乎。命运让我们选择了现在的出路?……其实,经过了之后是有点相信的。但是,人有时就是会为了别人一句话而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生物啊。要是平行宇宙论真的成立的话,这个世界上所有所谓命运的分岔,都有千万个不同的出口。现在的我在做着这样的工作,另一个世界的我却仍然站在舞台上,扮演邪气而不安于室的吉他手……谁不想成为那样的自己呢?想要冲出去的时候,就能“哗”地立刻向前。我衷心希望他能够幸福。

 

佳树的神情松弛下来。

 

 

是有想过的。谢谢您。他小声说,(听起来更像喃喃自语。)掸开围布上的碎发站起来,形象已经被修整得清爽利落。像模像样的年轻钢琴师走到结账台前,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。佳树说:对了……近期,可能会在附近的音乐厅有毕业晚会,虽然不知道hide店长对古典是否感兴趣,但是所有市民都是免费入场的。

 

那个啊……要看有没有空呢。

 

认识您真的很高兴。那么,我就告辞了。

 

佳树鞠了一躬,像是不认识自己一样沉默地端详了两秒身后的镜子,走出门去。

 

那天下午他打烊很早。一段熟悉的曲调与剑虎的回忆糅杂在一起,一并在他脑海里盘旋。东京傍晚的霓虹和街尾混着摩托机油气味的风彼此裹挟,在冬季的低气压下顽固地悬垂,挥之不去。那是一首他当时写完了,几乎被忘却的无词歌。乐曲……他的思绪混淆着,无意识地朝着街道对面看去,随即惊奇地发现佳树仍然站在某片阴影里,带着无限哀怜的眼神,向着自己看来。某种不祥而精确的直觉闪电般地袭击了他。

 

……下一辆公交车驶过的时候,那双闪烁的眼睛就不见了。

 

算了。

 

松本深吸一口气,用力拉上卷帘门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松本结了婚,对方是年纪相仿的职场女性,两人把育儿提上日程之后,就连烟也抽得越来越少。他的店依然开在闹市区街角,扬声器里锲而不舍地放独立摇滚。他再也没有见过叫佳树的年轻人。

 

只是有一次,在整理废旧报纸变卖的时候,在过期的当地新闻上看见了“小型音乐会”的字样。照片上坐在钢琴前的身影,总觉得哪里十分熟悉。他想了想,谨慎地折起了那一面。

 

当天夜里,松本做了个奇怪的梦。

 

 

 

在睡眠的虚妄和怪诞中,他看见自己的短发从发根开始飞速生长,着色,被发胶固定,执拗又狂气地根根竖立。世界从他决定退出乐界的那一天倒带,重新洗牌。佳树打扮成了十足狂野的样子,邀请他加入了“X”。他们去游乐园坐过山车,去破坏和喧闹,在午夜目中无人地疯跑,自动贩卖机和灭火器东倒西歪,没处留宿就挤在狭窄的房车里,往现实中填充浓度超标的野望。他们卖出了第一张白金唱片,然后是第二张,把东京巨蛋变成了他们的后花园,把活动地点从日本转移到海外。然后是大片大片的光影,一片模糊的绚烂;他换各种各样的发型,最后定格在鲜丽的粉红色。梦境就在这时急转直下,他的记忆变得朦胧,消退。似乎有过什么空前绝后的演唱会,乐队解散前最后的夜,他用力地朝着人海微笑和吼叫,想着既然如此绝对不能……后来他安慰佳树说,没有关系……镜头晃动……车流在洛杉矶的凌晨疾驰而过,他能感觉到酒精漫过了他的喉咙,在气管里狼奔豕突。时钟……黑暗……什么都没有。滴答滴答。在太平洋无垠的波浪上漂游。*

 

那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。

 

 

 

他在八点五十二分*醒来,浑身冷汗,冲进盥洗室。松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逐渐安定下来。就在这时候他想到,他们并不熟悉,他今后也许会忘记他的。如果真是那样有趣的人,大概会觉得非常惋惜吧。









*松本死后的骨灰好像洒进了大海里

*那个是他死亡的时间还是被发现的时间不是记得太清楚了,总之标一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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